蔡令仪不喜欢进宫，不管是禁宫内廷，还是东宫。
这也是她与母亲的分歧，殷夫人认为进宫是桩平常事，蔡令仪却以为，进宫是很大的负担。
大约看她实在不乐意，殷夫人也不强求小女儿跟着自己入宫拜谒皇后，或是去东宫探望长女。
我当时可真是被宠坏了，对镜梳妆的时候，蔡令仪看着铜镜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又陷入了回忆。
阿池却以为自家小主人在揽镜自照，十娘自从上次病愈后，不知怎么地，虽然脸上没有病气，却总是很累的样子。而且为她梳头的丫鬟也道，十娘这段日子掉发掉的比从前多，她不安的问阿池，需要告诉夫人吗？
做好了挨骂、挨打、挨罚各种准备的阿池，却发现最近几天，十娘又好了起来。
每天起身早了，头发不掉了，脸上的疲色也没了。
漫天神佛保佑，十娘没事就好。阿池小心的为小主人上些脂粉，道：“瞧着比前些日子好多了，略用些粉就好，免得流汗的时候，在东宫不好净面。”
十娘答应夫人陪她去东宫探望太子妃，连阿池都很震惊，何况殷夫人。
蔡令仪去正房见阿娘时，殷夫人正在与李姨娘说话：“她们兄妹十个，只有阿十是我亲自养大，看她大人似的，我又觉得难受。”
“雏鸟离巢，母鸟也要在旁观望，担心雏鸟飞不高、飞不远。鸟况且如此，何况是人呢。”李姨娘一边柔声安慰，一边为殷夫人梳妆，“成人从来不自在，十娘自己愿意出门交际，学着识人交朋友，哪怕现在吃亏，也好过将来遇人不淑。”
“芝芝居然是这样想的？”
殷夫人看着镜中的自己与李芝芝，笑道：“你这样想，也该说出来，免得孩子不爱亲近你。”
“亲近夫人就行了。”李姨娘小心的将簪钗插在殷夫人头上，又为她仔细画眉上妆。
蔡令仪进门就看见这幅场面，也不觉得有什么，姨娘是她阿娘的人，蔡令仪从小就知道。
被流放的时候，姨娘没有跟着去，阿娘早就烧了她的身契，让她返回京城，回到了二姐身边。但流放的第二年，姨娘还是去了岭南，在那里陪着阿娘，直到她们相继去世。
李芝芝有些日子没见到蔡令仪，今日突然见面，才发觉殷夫人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过去的十娘脸上带着稚气，现在那股稚气自己找不到了，而且怎么看都觉得这孩子最近很疲惫。
目光对视，殷夫人从她眼中看到了一样的担忧，两人不必说话，就知道对方所想。李芝芝收好东西，与蔡令仪略说两句就离开了，临走前，殷夫人又叮嘱她：“阿孙的事情，趁着今天，你就办了罢。”
李芝芝点头表示听见，无声地退了出去。
“不问问阿娘让姨娘做什么吗？”
放在过去，蔡令仪早就好奇的问出来了，她这个女儿在自己面前一向没什么忌讳。殷夫人揽着女儿的肩膀，心里又添了一层担心，这孩子自己都没发现，她瘦的多了。
多看、多听、不多问，蔡令仪习惯了那种生活，现在靠在母亲身边，她也很难扮做十三岁的自己。
瘦骨如刃，好似能轻易地刺破皮肤。殷夫人轻捏女儿的肩膀，触摸着还没长成的骨头，没有再发问，只是告诉她：“你姨娘会将阿孙送到庄上，免得她总是让你四哥难做。将来你四哥还要成婚，由得她裹在里面捣乱，总不是长久之计。”
以大局为重，该出手时当出手。
前番父亲不在家，当然是以尚在战场的父亲为重，家里这些事不急着处置。
四哥早就对阿孙又厌烦又没办法，父亲虽不在意这种事，也与他打了招呼。将她送去庄子上，水到渠成，没人会跳出来横生枝节。日后如果她改好了，四哥也可以将她接回去。
“女儿受教了。”
殷夫人牵着女儿的手，将她带到了骡车上，敛容嘱咐：“告诉你，不是让你关心这些琐碎小事，只是让你知道，治家亦如烹小鲜，不要猛火热油不停的搅动，那样只会让自己难做。”
“你如今也要出门交际，不管是世交子弟，还是你自己认识的寒门子弟，凡事多想想。想不通，可以回来同阿娘讲。”
一路无话，殷夫人让女儿在车上小憩，待马车停下，她们已经抵达东宫承德门外。
太子妃早派内侍等在了承德门外，待殷夫人携令仪下车，就引导她们母女进入了东宫重恩殿，这里正是太子妃所居正殿。
殷夫人的身影出现，太子妃马上迎了上去，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母亲！”
“十娘，来给太子妃行礼。”
太子妃这才发现，自己那位小妹妹居然真的来了，她赶紧拉住妹妹，仔细打量一番，才对母亲说道：“瞧着长大多了。”
寒暄间，皇孙纪康到了，这是太子妃的次子，今年五岁，还迈不过门槛。小内侍赶紧趴在地上，两边有人扶着，皇孙踩着内侍才顺利进门。
“十娘未见过东宫花园，阿康你带小姨母去花园走走，去罢。”
这哪是皇孙带着我花园溜达，明明是我陪着皇孙花园散心，大概是这位长姐有私房话想对阿娘说。
蔡令仪严肃的表示：“请太子妃放心，十娘一定照顾好皇孙。”
太子妃失笑，眼看妹妹带着儿子走了，拉着母亲来到偏殿，对殷夫人说道：“阿娘，太子对我说，父皇要调大哥做东宫左卫率。而且要将温国公家的大郎调入东宫，做太子洗马。”
殷夫人大约能猜到皇帝的意思，人事安排往往与时局紧密相连，当今不同于先帝，他想用柔和的办法，将前朝的影响一点点洗干净。
她道：“温国公曾拜在你曾外祖父门下，跟着你堂舅们一起读书。殷氏以经学传家，尤擅尚书，听说夏家大郎的学问，是温国公教导，自不必多言。还有件事，你父亲说，陛下打算用江国公章僧静做太子少傅，领崇文馆事。”
“大娘，这都是陛下的一片苦心，对太子也好。”
蔡令仪陪着小孩子在花园里玩耍，其实不用她担心什么，光是皇孙身边十几号嬷嬷、内侍，就能将纪康围的严严实实。他要摔倒，马上就有人冲过去垫在底下，唯恐皇孙受伤。
纪康玩得开心，蔡令仪乐得不用多说话，只管找个地方坐下，看似盯着皇孙玩耍，实际上神游天外。
她更愿意去猜测母亲与太子妃在聊什么。早知道应该暗示一下阿娘，提醒太子妃注意储君的身体健康，或许能帮那位太子姐夫逃过一劫。
东宫花园在东宫的西北角，正前方就是崇文馆，虽然是太子读书的地方，但也招生。只不过比国子监、太学的招生范围更窄：只招收五服以内宗室、三服内外戚，与三品以上的勋爵、官员之子。
因为是真正的陪太子读书，虽然招生要求很高，但选拔难度更高。能被选入，对那些出身显贵的少年们而言，也是很有脸面的事。
不过算起来那位太子姐夫应该有二十四、五岁了，应该不在崇文馆读书，忙着做事吧。
过去的蔡令仪哪会在意这些事，何况这种问题，她只能寻机会请教父母，或者哥哥们。总不会天上掉下来机会，让她一窥内情吧。
“小姨母，你怎么不说话？”
纪康迈着小短腿跑过来，他自己玩挺没意思的，昨晚阿娘还告诉他今天来的人是小姨母，是阿娘的亲姐妹。
可是她为什么不理自己呢？
顺着蔡令仪的目光看过去，纪康突然很不高兴：“你在看崇文馆，你是想见我哥哥吗？”
蔡令仪没弄明白这孩子的意思，眼前的小男孩没得到想要的反应，气的跑走了。留下蔡令仪傻傻的看着皇孙身边的内侍和嬷嬷，人人都躲避她的目光，蔡令仪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这小孩是不是想得太多，太早熟了？
“小姨母只是好奇前面是什么地方，我都没见过你哥哥，怎么会想见他呢。”蔡令仪赶紧跑过去，半蹲在纪康面前，就差举手发誓。
纪康还不信，蔡令仪又道：“不信你问他们，我真的没见过你哥哥。小姨母还要谢谢阿康，阿康居然知道前面是崇文馆，真厉害！”
内侍摇头，嬷嬷也作证十娘子很久没来东宫，没见过皇长孙。纪康这才高兴起来，得意地指着正南方：“那边就是崇文馆，阿爹和哥哥都在里面读书，阿娘说明年我也要读书了。”
“也是太子殿下亲自教导吗？”蔡令仪努力挂着慈爱的笑容，用心险恶道：“那我先恭喜阿康了，将来阿康能做个大才子呢。”
纪康小脸一沉。
孩子的心思真好懂，他不开心的缘由昭然若揭。皇孙身边的内侍都在不远的地方，蔡令仪佯装不知，又问：“阿康不喜欢读书吗？”
“不是！”纪康快速否认，好一会才道：“我不能在崇文馆读书。”
蔡令仪当然知道，本朝制度，皇族子孙、功臣子弟满六岁都可以入读肃章门外的小学。在小学读到十四岁，可以分别去国子监、弘文馆，或者崇文馆。
皇长孙能被太子带到崇文馆启蒙，这个孩子就不行了，眼下他只是皇族子孙之一。小孩子对身份地位不会懂的很深刻，但身旁人不自觉的区别对待，他一定有感觉。
这种区分对待，仔细想想，不就是在变相鼓励兄弟相争。
蔡令仪看着外甥，一时不忍心，就道：“阿康这么聪明，在哪都能成为大才子的。”
纪康非常高兴，就道：“三叔也是这么说的！”
三叔，那就是皇三子喽。
可蔡令仪除了太子，只知道一个皇次子宋王，还是因为宋王妃是她长嫂的亲妹妹。皇三子是谁啊？
大约看出了小姨母脸上的茫然，纪康觉得小姨母不太聪明，自己可真是太聪明了，他得意洋洋的炫耀：“小姨母不知道吧。我三叔，就是卫王。”
蔡令仪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特别傻，她木着一张脸，听纪康继续炫耀博闻广识：“昨天我和哥哥去阿婆那里吃点心，三叔也在，阿婆要我们记住，三叔以后不是赵王了，是卫王！”
作者有话要说：
唐会要记载过，李渊在秘书省外面设立过，小学。就是给皇族、功臣子弟初级教育的。别说还挺科学2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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