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衡山祝融峰。
一着红黄袍的僧人扛巨石拾级而上,至演武场,掷下巨石,声如洪钟:“西域上师智藏龙师二弟子多吉格列前来讨教衡山剑法!”
一众弟子急奔入内,分列两边,既疑惑震惊、又厌其气焰嚣张,当前一少女是衡山派掌门之女、内门弟子排第六,立即持剑出列:“没下战书、未先请示,贸然闯山门不就是要踢场吗?我先会会你如何!”
言罢飞身上演武场,行了剑礼便打上去。多吉格列未因她是女子而小瞧,下盘纹丝不动,目露精光,右掌于半空划了个圈,而后成拳,拳峰上似蕴含一层透明的气,挟裹破空之力正面击向女子,三两拳之内便将击中其心口。
少女及时以剑护住心脉,仍被击飞,于半空吐出口黑血,所幸另一名浅紫绸衣的青年及时赶到接住她,交给紧随身后而来的另一貌美青年,旋即向前踏两步,脚尖一点,如轻燕掠过湖面,仅此一招,可见深浅。
“衡山掌门首徒陆延陵前来领教阁下。”陆延陵拔剑。
多吉格列亦颔首:“久闻陆少侠大名。”
不过多废话,旋即出招,初时二人都不算拼全力,你来我往的对招更偏向于摸清门路,谁都没占上风。底下一众门人不太能看出门道,只觉得难分高下,不免焦急,囫囵吞下疗伤丹药的少女也踮起脚尖连连追问:
“胜负如何?师兄们,可看出门道?哎呀!怎么没看出来?真是学艺不精——三师叔您可来了,快瞧瞧是大师兄更胜一筹,还是那西域来的蛮人矮一截?”
三师叔不急不躁,淡笑着捋胡子问:“叶亭,你来说说看。”
少女焦急:“叶亭又不会武,他能怎么看?三师叔您别为难叶亭,也别故意卖关子了!”
其他弟子纷纷附和,若有旁人在此怕要以为叶亭此人人缘太差,然而衡山派弟子凡待够一年半载便都知道内门弟子中有一人,曾天赋惊人,后来泯然众人,此人便是叶亭。
叶亭经脉萎缩,掌门及师长们为其遍访名医,皆无效果,已然放弃,只将他做寻常弟子看待,没将其逐出内门已是掌门仁慈。
若换作旁人于这等处境,早就心性扭曲,可叶亭不同于只读内功心法的江湖人,他自幼还爱读圣贤书,养出个温和柔顺的性子,便因此,哪怕占了内门弟子名额也无人嫉恨他。
因此此刻的叶亭没将他人不经心的否定放在心上,只双目牢牢注视对招的两人,经三师叔一再询问才回过神说道:“西域上师智藏龙师是密宗第一高手、也是西域第一高手,独创的金刚神功以外功闻名,掌力刚猛霸道,若练至高境界,则有金刚之力,看似轻飘飘,实则千斤之重。但这功夫有个缺点,便是过犹不及,决不可冒进,必须循序渐进,否则必遭反噬、心魔骤起,最终自绝筋脉而亡。”
“多吉格列是上师二弟子,天赋上等,习其金刚神功已至第四层,去年便已踏足中原,接连挑战多个门派,武林新秀几乎没有打过他的,他也没能打过任何一个成名已久的宗师,不过凭借此番,智藏龙师未与西域之外的宗师交手便已然扬名。”
“大师兄的回风落雁剑法已臻化境,剑术千变万幻,又擅以柔化刚,恰恰克多吉格列的金刚神功。”
语至此,演武场上二人结束试探,出招快得肉眼瞧不见。一方或出掌、或握拳,似虎踞龙盘、仿若拽象拖犀,另一方银光如织,包罗万象,极尽诡奇,难以捉摸其定向,仿佛自云雾中走出、转瞬间隐藏于云雾中,且不知何时,山顶竟真的云雾缭绕,好似受陆延陵剑光而来,逐渐裹住二人身影,令得双方比武似于云间斗法,只听得铿锵之声、破空声交错。
再又片刻,一道身影破开云雾摔落地面,砸出个巨坑来,众弟子定睛一看,赫然是先前嚣张不已的多吉格列,此刻却是唇间带血、面若金纸,败得凄惨。
另一道挺拔的身影负剑出云雾,赫然是丰神俊朗、面容如玉的陆延陵,朝闻讯而来的师长们拱手、又冲多吉格列颔首:“承让。”
多吉格列:“技不如人,多吉认输。”言罢就挣扎着要走。
“慢。”陆延陵跳下来,到多吉格列跟前,颇是客气地询问:“闻西域金刚宗藏书多,可否允在下借读?”
多吉格列脸色一变,悍然拒绝:“我派藏书如金似玉,绝不外借。”
陆延陵再道:“能不能允许他人进去抄写?”见他还想拒绝,连忙说:“你需要养伤,可在山脚下住一段时间,我随时与你切磋如何?”
多吉格列犹豫良久,“你爱书?”
陆延陵摸着鼻子笑:“我师弟爱书如命。”
众人一听,齐刷刷扭头看向三师叔身旁的叶亭。
后者面色镇定,只是长睫颤动不止。
多吉格列寻思片刻,“可。”
陆延陵道谢,此后履行诺言,日日下山去见多吉格列,与之切磋,换来入西域金刚宗藏书阁抄书三个月,而后既拖人、又花钱,将这些书籍完好无损地运回来,交给叶亭。
这是后话,回到此刻,比试完毕,众人散去,陆延陵被掌门传去问话。
***
掌门越风川年六十五,白发长须,着道袍,立于山巅,衣角猎猎,一派仙风道骨,听到声响便转身同陆延陵说起如今的武林局势。
“西域密宗原先分红教、黑教、黄教和其他大小势力,其中红教和黑教对峙多年,终于在去年击败黑教,几乎统一西域,与王庭勾结,之后陆续派弟子潜入中原挑衅各大门派……你也听出来了,密宗红教便是金刚宗。”
“曾被驱逐出中原的魔教近些年频频动作,各门各派已经揪出不少潜进去的奸细,荥阳揽贤庄月前被灭,查出魔教的手笔。”
陆延陵闻言担忧地提起衡山派是否潜入奸细,越风川摇头道:“已排查过,暂时没有问题。”
“魔教居心叵测,金刚宗野心勃勃,江湖暗流涌动,而朝廷势弱,皇帝年老,一众皇子忙于争权,放任武林势大,怕是要迎来一波大动荡。”
陆延陵:“师父有何打算?”
“揽贤庄之后,接连数个小门派被灭,手段残忍,为师断不能容忍魔教继续作恶,只是魔教行踪诡谲,无从得知它下一步的计划。好在前日有了些线索,”越风川拿出一封信:“这是绍兴豪绅庄弘昌的求助信,魔教要他半副身家和庄氏先祖的黄金宝藏……庄弘昌的意思是可以用半副身家交换平安,可先祖的黄金宝藏实乃谣传,魔教这要求明摆着是要灭他庄家。”
陆延陵接过信,很快看完,讶然道:“庄弘昌愿以半副身家换江湖侠士助他庄家度过此难……江湖人不得趋之若鹜?”
越风川:“已经广发英雄帖。延陵,我需要你带人亲自去查探这件事。”
陆延陵:“弟子遵命。”
越风川:“把叶亭也带上。”
陆延陵犹豫:“师弟手无缚鸡之力,而此行危险……”
越风川:“你师弟擅观功法路数,凡功法曾被记载、或在他眼前露过,他都能记住,过目不忘,还能快速寻出破解之法。有他从旁协助,如虎添翼。还有一件事,我听闻毒医圣手在绍兴出现过,若有他为你师弟看一看,或许还能治一治。”
陆延陵眉心一跳,露出欣喜之色:“当真?!”
越风川欣慰笑道:“为师一直托人打听,消息错不了。”
“那太好了!”陆延陵顿了下,想起还有事没做,便收起欣喜之情,拱手恭敬道别,越风川也不留他,挥挥手让他离开。
***
密林深处,山体雄伟,山路蜿蜒。悬崖之下,黑水湍急。峭壁之外,云雾缭绕,雄鹰唳鸣。泥泞的小道上,背负长剑的陆延陵徐徐向下。
山道中间一块巨石耸立,石上深深刻印‘万寿无疆’四字,若走近观摩便觉银白剑光如天罗地网般劈下来,竟是剑意凛冽,久久盘旋其上,更可化为实质!
这便是衡山派初代祖师留下的剑意,或驱散魍魉邪念、或磨砺有缘人剑心,至如今已是衡山派一大特色。
陆延陵离巨石三丈远时,另一道同款衣袍但浅黄绸衣的身影从石后走出,等人走近了便上前:“师兄!”
“师兄前阵子一人单挑虎峡寨八十九恶贼,救了清风庄小小姐,闹得人家非君不嫁,又同那江湖第一美人赛仙儿同游三天三夜……前有红颜、后有知己,令人艳羡。”叶亭双手背在身后打趣道。
陆延陵闻言拍拍叶亭的脑袋,将人搂过来,护在山路里侧,带着一同到半山腰的住处:“清风庄小小姐另有心上人,赛仙儿被一梁上飞贼惦记,找我帮忙。我们清清白白,你莫道听途说,毁人姑娘的声誉。”
叶亭低头浅笑:“算叶亭失言,晚些时候自罚三杯。不过师兄才挑掉贼窝,今日又打败多吉格列,江湖高手榜怕是得重新排名。师兄位列前茅,明年或可在论剑大会拔得头筹。”
陆延陵:“明年的事,明年再说。倒是你,身子如何?”
叶亭笑容淡了些,情绪低落:“老样子,治不好的。”
陆延陵连声安慰,“我已令人帮忙留意毒医圣手,他或许有办法医治你萎缩的经脉。”
“谢谢师兄。”叶亭眼角余光不离身侧的陆延陵:“师兄,今晚有空吗?”
陆延陵淡笑:“我得处理积压多月的门内事务,晚点复盘下山的经历,怕是没有时间陪你说话。”
叶亭轻声细语:“我自梯云纵、凌波步、踏雪无痕与檐上飞燕四类绝顶轻功中琢磨出其步法精髓,奈何经脉萎缩,无法亲身尝试,迟迟不能融会贯通,后来深入山林,观摩林间猿猴攀藤跃涧,分明是笨重的身躯,却如飞鸟荡于半空,无翅却可在空中盘旋良久,不能御风却能横跨山涧,何以如此灵活轻盈?我便将猿猴的步伐与四类轻功的精髓结合,创出一类新的轻功步伐,可惜未能亲身试一试,也不知效果如何……”
搂住肩膀的手一紧,叶亭顿住滔滔不绝,黑白分明的凤眼看向陆延陵,明明是温和的性格,却因眉目清冷,斜乜时自有一股凛冽的气势:“师兄不想看看?”
陆延陵回视:“这四种轻功绝学出自大门大派,从不外传。叶亭,你知道偷学者会受到什么处罚吗?轻则断手,重则毁气府!”
叶亭笑盈盈:“师兄担心我?”
陆延陵皱眉,语气加重:“叶亭!”
叶亭:“不是偷学,师兄还记得两年前的论剑大会吗?这四个门派都有弟子在大会上崭露头角,自然露过一手,我便记下来。回来后将步法画下来,想着从中琢磨出新的轻功步法,可以结合咱们衡山派的剑法,使之发挥出十二分的力量,所以一直没说。”
陆延陵蓦地停下脚步,“师父知道吗?”
叶亭摇头,“是我给师兄的生辰礼,师兄不也在方才给了我一份回礼?”
他指的是打败多吉时的借抄藏书的要求。
陆延陵朗笑道:“我迫不及待想试试师弟独创的轻功了。”
二人加快脚程,很快抵达半山腰的院子。
叶亭拿出他绘制的图谱与心法,陆延陵接过,看一眼,视线当即黏在上面,一边领悟一边比划,忽然就在院子里演练起来,兼和衡山剑法,身姿飘荡于丛林山涧之间,忽而隐入水中,转瞬破水而出,宛如云山仙君。
叶亭不觉看得入神,待回过神来,不着痕迹地撇开视线,手指蜷缩了下,默默地倒上自酿的酒灌入两大口。
辛辣直冲肺腑,瞬间便冲散怪异的思绪,也没给他深思的时间,那厢陆延陵已然结束功法的演练,飘落叶亭跟前,“好啊,还偷偷珍藏美酒!”抓住叶亭的手腕,就着他用过的酒杯饮下一口,辣得嘶声不断,从脸颊红到脖子、衣襟下,连连摆手:“算了,喝不来。”
不会武的叶亭酒量惊人,反而长袖善舞的陆延陵一杯倒,反差极大,除了叶亭和陆延陵本人,谁也不知道这事。
“步法飘逸,形如鬼魅,宛若林间雾里疾奔,闪转腾挪,如果修炼到家,可不借外物于半空停滞!”陆延陵好武学,叶亭独创的轻功确实是一门上乘功夫,此刻自然心喜不已,扯着叶亭的袖子便是接连不断的赞叹,“……师弟,你这份天赋,时常叫我自叹弗如啊。若你经脉不曾萎缩,江湖第一高手或许也当得!”
叶亭但笑不语,摩挲杯口,长睫如羽,垂落下来,遮挡住眼瞳里的丝丝情绪与悄然而至的点点醉意,余光瞥着忽然就倒在石桌上的陆延陵,还在喃喃絮语,几不可闻。
他侧脸是红的、耳朵是红的,脖子也是红的,铺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沾了水雾似的,晕染开来。
叶亭就坐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哪怕是不刻意去瞧,也能扫到一片锁骨与锁骨之下的阴影。
酒杯在虎口处转了圈,叶亭低头,就着陆延陵碰过的位置浅酌,‘轰’地一下炸开,蓦地清醒,重重搁下酒杯,神色略为仓惶。
大概、大概是酒太烈了!
他如是想着,转身便回屋,过了一会儿,拎着薄被出来,披在昏睡的陆延陵身上,不敢多做停留。
脚步声细,渐远、渐停。
埋脸在臂弯处的陆延陵蓦地睁眼,眼中一片冷漠。
“叶师弟实在天赋卓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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