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俘礼结束后第三天，休沐日。
蔡令仪大清早就被阿池带着使女，从床上扶起来净面漱口，阿池哄着她：“今天府里会来很多客人哦，十娘？十娘快醒醒。”
“不会有那么多客人。”蔡令仪迷迷糊糊的反驳，身体软得像丝绢，她不想起床，只想瘫在床上继续睡。
阿池被自家十娘泼冷水，却不气馁，努力为自己找论据：“可咱们府上郎君都得了恩荫，怎么要来贺一贺吧。”
三郎、四郎、六郎都被恩封县男，东平侯本人的爵位，从县侯升到了国侯。作为在室女，蔡令仪也收到了大笔赏赐，包括不限于金银摆件、精美布料，甚至还有药材胡椒。
但这不代表京城的气氛松弛下来，虽然皇帝有“朕不想追究”的想法，恐慌情绪却不会轻易消失。就算休沐，也只会让家中管事，又或者晚辈出面道贺。
大家都在等皇帝更明确的表态，比如，关于那几个大喊大叫搞出巨响，乱扔纸片的案犯，要怎么定性？
这些东西阿池不懂，她只是出于本能，觉得可以恢复正常交际。蔡令仪口齿不清，也没精力给她讲清楚，最近她天天点灯熬油，就为从自己那点可怜的记忆里，翻出上辈子自家倒霉的线索。
她烧光了灯油，写秃了毛笔，连烧纸的纸灰都攒出不少，可实在是想不出诡异的地方。
非要说不正常，只能是咸和七年，自己父亲与东宫太子的接连去世。
问题在于，无论是自己父亲死后，还是太子薨逝后的一应追谥葬礼仪制，这些都很正常。蔡令仪扶灵归乡以后，听说新太子入主东宫，新太子还为前太子的长子—蔡家外孙，请封亲王。
更重要的是，他们不是骤然猝死。从生病到病重去世，经历了相当长的时间。
所以，这虽是人生大不幸之事，但也只是两桩不幸。蔡令仪找不到证据，将自家被流放，长兄被杀，同父亲、太子的相继去世联系在一起。
哪怕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胡思乱想，猜测长兄是否做了大逆之事，可如果真是谋大逆，他们全家几十口人，得整整齐齐地府团圆。
又或者，是新太子看自家不顺眼？
新太子入主东宫之前，爵封卫王。蔡令仪苦思冥想，想的一把一把掉头发，也没想起来，自家同什么卫王有过节。
蔡令仪靠在阿池身上，昏沉沉的想，又是徒劳无功的一夜。
十娘好像又要睡过去了，阿池实在没法子，用上了杀招：“您总得晨昏定省吧。这几天郎主和夫人也忙，自打献俘礼之后，您都没正经问安过。”
蔡令仪睁大眼睛，对啊，这几天阿娘早出晚归，阿爹还在宫中值宿一晚，他们的确没机会见面。
阿池长吁，总算把这小主人劝起床了，阿弥陀佛。
“总算休沐了。”
履道堂中，东平侯摇头晃脑的摸着胡子，对夫人的手艺赞叹不已。殷夫人一见他这幅得意洋洋的模样，就想给他泼点冷水：“今天怕是有许多客人。”
“这倒无妨。”蔡歆嘿然一笑，炫耀似的对妻子道：“昨日圣人同我讲，他为谯王求娶衢国公家的二娘，这个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谯王是先帝之子，用来与衢国公联姻，再合适不过，虽然他丧妻不久。但眼下年龄相近，分量足够的宗室，也只有这位亲王了。
这桩婚事对外公布，会平息很多议论：对于衢国公这位本朝公爵、前朝末帝，大周朝不会赶尽杀绝，也不会再将金刀之谶贴在他身上。
“闹事那些人怎么办？”
殷夫人没忘记关键处，蔡歆也凑到榻上，献宝似的将君臣私房话透露出来：“大约是今天宣布，那是南梁奸细，是为了挑拨大周朝君臣和睦来的。”
这可真是，倒也合情合理。殷夫人真心感叹道，圣人仁慈。
蔡歆又往妻子那边蹭了蹭，刚想踢掉鞋子上榻，就听外面丫鬟通报：“十娘来了。”
随着丫鬟的通报，殷夫人迅速在榻上坐直，蔡歆飞速从妻子身边离开，正襟危坐。
白面微须的蔡歆，乍一看像潇洒书生，蔡令仪从小就知道，当年母亲的祖父为孙女择婿，是特意挑了世交家的英俊儿郎，才肯许嫁。
据说老人家的理念是，世家子弟中卓异之才少有，人材都差不多，还不如挑个相貌好的，日后生下的孩子也好看。
这是阿娘偷偷告诉小女儿的，全家只有蔡令仪知道的母女小秘密，那位殷家老外祖，当年入仕就是因为长得好，一路青云直上。但蔡令仪不知道的是，那位老外祖的女儿，也是因为长得好，成为了前朝最后一位皇后，生下的孩子，就是如今的衢国公。
父母之间隔了一丈远，放在往常，蔡令仪一定会在心里偷偷撇嘴，这俩人当着女儿的面装严肃。可今天看着父母坐在一起，她心头突然涌上一阵酸涩，这幅场面还能见多久呢？
蔡歆也在看自己的小女儿，十娘一双眸子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他印象中的女儿还是个天真活泼的孩子，可面前的小娘子却带着几分历经沧桑的沉静。
不应该啊，这孩子虽不算妄为，可也称得上率真任性。从前晨昏定省，她问安后马上就贴在她阿娘身边，现在居然坐得住了。
真是奇了，蔡歆心想，难道自己在外，夫人斋戒，家里有人让她受气了？
大郎媳妇毕竟年轻，照看不到也是有的。又或者有老奴刁钻，低看小主人？
他还在乱猜，殷夫人已经将女儿叫到身边坐下，抚着女儿单薄的肩膀，问道：“如今不难受了？娘叫人去你经过的地方都烧了纸，看来还真有用。我家十娘也是大人了，那日在府里，你把事情处理的都很好。”
蔡令仪依偎在母亲身边，含笑听母亲的夸奖，忽然间，母亲问道：“我听说，你新认识一位小娘子，是哪家的孩子？”
“她姓徐，家住通善坊，我不知道她是哪家的孩子，她家里只有她和她母亲了。”
殷夫人本不愿意女儿胡乱交友，但听她这么一说，又想起昨日内管事禀告的，那女孩有一身好武艺，是为了寡母治病到处做工。应该也是出自正经人家，可惜落难遇到了难处。
“也没什么不好。”蔡歆昨夜也听了内管事的禀告，他笑着教女儿：“同寒门子弟交往，也知道世上的难处。只是，如若你真心结交，只记得感同身受，设身处地就是了。”
蔡令仪站直，认真地谢过父亲教导。
蔡歆得意的看着妻子，悄声道：“夫人被这样谢过吗？”殷夫人眼神一瞥，伸手掐住了丈夫的腰间软肉。
正如东平侯所言，金吾卫在这天清早，往京城大街小巷贴了告示，宣布献俘礼当天，在朱雀大街“煽动人心者”，乃是南梁伪朝派来的奸细，这案子已经通过吴王、赵王，并三法司调查审理结案了！
该杀的都杀了，是南梁伪朝不做人，要害我们大周朝君臣相疑！
但是，圣人作为英睿之主，并没有上当受骗，大家可以放心了。
于是从休沐日上午，接连不断的客人涌进东平侯府，为品级上升的东平侯夫妇，和三位新鲜出炉的男爵道贺。
瞧瞧多热闹啊，温国公、代国公、蜀国公、平原侯，清源侯，江国公等勋戚，或亲自，或由夫人带着儿女过府道贺，还有些不甚熟悉、依稀淡忘的面孔，站在假山上的蔡令仪盘算一下，自家现在聚集了小半个朝廷。
不过这没什么，小场面而已，蔡令仪的记忆里，温国公家的排场更大，他们老国公的丧礼，据说大半个朝廷都到场了。
“十娘！”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分别来自二表哥殷纠，与大嫂的堂弟夏三郎夏伒。
蔡令仪刚走到前院附近，惊讶道：“你们怎么来了？”他们身边跟着的，是大嫂身边的人。
“我……”
又是抢答，蔡令仪看看他们，主动问道：“二表哥是独自来的吗？”
小表妹先同自己说话，殷纠很激动：“我是跟着大哥来的，大哥在姑父那。”
他还要说话，夏伒插言道：“我是来探病的，之前就想过来，大姐说不要打扰你养病，不过我送的东西你收到了吗？”
蔡令仪定神想想，还真有这回事，不过嫂嫂没有多说，自己也把这事忘了。
她刚谢过夏三郎，二表哥又表达了关心，又说自己读书也略通医道云云。
他们的好意，蔡令仪心领了，但她真的很厌烦。
她二十六岁了，没兴趣看两个小男孩争风吃醋，尤其是这两个人在她面前抢着表现。
蔡令仪对夏伒，只当他是玩伴，但没负面看法。可对殷纠，只能说这位便宜表哥，特别擅长闪转腾挪。
外祖父只有一儿一女，儿子早夭，女儿就是蔡令仪的母亲。殷纠是后来殷家人做主，从殷家三房里挑出来，过继给外祖的嗣孙。
在蔡令仪的记忆里，殷纠一直很喜欢围着自己转，从小就擅长讨好。
有那么一段时间，母亲大约动过亲上加亲的念头，但后来不了了之。蔡令仪依稀记得，大约在咸和四年左右，殷纠入国子监，那之后就疏远了自家。
有次蔡令仪在城内遇到他，他居然装作不认识，真是有趣。
再后来，她在岭南收到了二姐的家书，说平原侯府的爵位被褫夺，但殷纠却能独善其身，且平步青云。
这样的人，还是离远点好，免得妨碍人家的青云之路。蔡令仪急着想脱身，就见有小丫鬟跑过来传话了。
感谢徐十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蔡令仪捧着杏子酒，真挚的感谢十三娘救自己于水火之中，小丫鬟传话，她才有借口从那两个人身边离开。
徐十三前来道贺，侯府当然不缺她这点礼物，不过，“我家祖传的酿酒方子，这杏子就在通善坊很有名呢。是贺令尊平安归来，送给我友人十娘。”
蔡令仪亲自将两坛杏子酒放回自己的院子，然后拉上徐十三，叫阿池得空禀告母亲，友人邀她出门。
带上家丁、侍女，十娘也没为难家人，她拉着徐十三坐上马车，前往通善坊。
通善坊有杏园，为都城盛景，现在虽然不是看杏花的时候，但游园亦无不可。
两个女孩子在马车上说说笑笑，虽然相识不久，但十三娘有一种她们相识多年的错觉。她能感受到十娘对她的友爱关怀，或许这就是缘分吧，她遇到了一位好朋友。毕竟她家那副模样，也没什么值得侯府千金惦记的。
徐十三的家就在杏园附近，马车经过她家，十三娘特地将自家指给十娘看。
此时，十三娘家门口，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有几位少年公子站在马车旁边，有人正在敲门
他们已经引来了别人的注意。
徐十三看着过去搭讪的闲汉，眉头紧皱，自己得先办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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