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那道光和浓稠的夜色，唐小草分辨不清妈妈面上是什么神色，她只是下意识畏惧地往后退，对于妈妈靠近的每一步都感到心颤和恐惧。
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颠倒了唐小草对这个世界稚嫩的认知，在京市时她虽然也会挨打，但都是数字数错了或者认不出识字卡片上的蔬菜是什么，每当犯这种错的时候，哪怕手心都被妈妈用棍子打肿了，唐小草也绝不会这样畏惧她的靠近。
可回到老家后，好像什么都变得不一样了。
外婆外公不是妈妈口中慈爱和蔼的老人家，大舅舅不是妈妈口中友爱互助的兄弟，就连妈妈都已经不是唐小草眼中会偏爱她的妈妈了。
“还愣着干什么？等我拉你起来吗？”
妈妈的语气还是很冷，唐小草怯生生地吸了吸鼻子，不敢再往后退，抱紧书包从地上站起来。
唐湘兰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往家走。
身后的小姑娘踟蹰了片刻，也一小步一小步跟在她身后缓缓挪动。
走到光线明亮的地方，走过在灯光下看书的大姐姐，还有各自忙碌似乎今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唐家几人，唐小草终于被带到她和妈妈睡觉的屋子里。
艰难跨国高高的门槛，踩在不平坦的土壤上，唐小草站在门边，垂着头安静等待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可能是在等妈妈又一次凶狠的让自己给她跪下吧？
可是她没有等到再一次跪下。
唐湘兰伸手关上厚重的门板，将外面的声音隔绝了一部分后，才看向始终沉默的女儿。
“……疼不疼？”她蹲在唐小草面前，伸手想要触碰小孩手臂上紫红刺眼的鞭伤。
唐小草恐惧地倒退一步，眼泪都被她用力地摇下来。
也不知道她是想说不疼还是不让碰。
唐湘兰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屋子里的气氛突然僵滞住了。
在这份让人不安的寂静中，唐小草心脏跳得很快很快，她又不敢大声呼吸引起妈妈的注意，只能把自己憋得胸口闷疼。
下意识又往后退了一小步后，她才抬眼偷偷朝妈妈看了一眼。
然后看到了眼眶红红无声流泪的妈妈。
“……”唐小草微愣，刚往后退的那一步又被她慌忙撤回。
她甚至顾不得之前脑袋里想得那些乱七八糟的难过，丢掉书包就立刻小步凑到妈妈跟前，软糯糯的嗓音里还藏着几分哭腔：“妈妈……你怎么哭了？”
小朋友抬起手，捏着袖口，胡乱笨拙的帮妈妈一点点擦掉脸上的眼泪。
“妈妈，你怎么了？”她又问了一遍，自己都忘了哭，语气里满是担心：“是不是生病了？”
大概在小朋友的眼里，成熟又坚强的大人们，只有生病到特别难受的时候才会掉眼泪吧。
在她关切着急的目光中，妈妈偏过脸，擦掉眼泪后伸手将她抱住。
唐小草身上的伤一下子被碰到了好多地方，疼得她身体狠狠一颤。
唐湘兰这才惊觉女儿身上被打了很多地方，连忙松开她，将门关好后，就让唐小草脱掉身上的衣服裤子，让她检查一下身上的伤重不重。
唐小草含着眼泪用力地摇头：“不要……”
“妈妈，不要检查……我疼。”
轻轻碰一下都好疼好疼，她的手臂疼，肩膀疼，脸和手，还有腿和肚子……到处都好疼。
可是最疼的是膝盖。
是妈妈让她跪在外面，跪了好久好久，所以膝盖疼得好像都快要碎掉了。
唐小草不想让妈妈看到自己身上的伤，一点都不想。
“小草乖，让妈妈看看……”唐湘兰皱眉，既为女儿此时的模样感到心疼酸楚，又有几分她不听话的着急焦虑。
可她却不知道，唐小草对她的情绪变化有多敏感。
只是语气有一丝的不对，唐小草就察觉到妈妈好像又要变生气变凶了，这让她不得不恐惧的停下了后退和挣扎，呆呆地站在原地，缩着身体任由妈妈将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脱掉。
于是唐湘兰看到了一个遍体鳞伤的女儿。
在京市的时候，唐小草真的被她养得很好很好，这也就让此时的唐小草看起来格外可怜。
小孩子的皮肤本来就嫩，唐小草又长得白白净净，那一道道隔着单薄布料抽打在她身上的伤无不青青紫紫，被打得最严重的手臂上有两道伤已经肿起来，变得暗红充血。
全身上下，一眼看过去全是枝条抽出来的粗细不等的伤。
但最为严重的还是膝盖。
唐湘兰甚至没敢伸手去试着碰一下那个地方。
“……疼不疼？”她又颤着声音问了一句。
唐小草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伤，明明是很疼很疼的，可在衣服被妈妈脱掉的时候，她却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了。
所以在妈妈心疼的询问声中，唐小草眼神空空地摇头，像一只失去了魂魄的木偶。
摇头大概就是最好的回答，否则妈妈不会因此而松了口气。
更不会在她穿上衣服后嗔怪地告诫她以后在家要听话懂事，不能再惹外婆外爷大舅这些长辈们生气。
“以后放学了自己回家，在学校遇到事情就找老师，别去麻烦你大姐姐。”
“你大舅护她得很，把你大姐姐当眼珠子一样疼，你跟她对上永远都只有你吃亏的份。”
“今晚的教训你记住了吗？下次放学了自己回家，你外爷外婆地里的活都忙不完，没办法去接你放学，你自己懂事点别让他们操心。”
“……”
在妈妈轻声的叮嘱中，唐小草心里的茫然却越来越多。
小草没有麻烦大姐姐，连饭盒都是班长陪她等到的。
大舅舅把大姐姐当眼珠子一样疼，那妈妈对小草呢？为什么妈妈要罚跪小草给大舅出气？
大舅舅不会让大姐姐挨打跪下，为什么小草就要挨打就要给大姐姐跪下呢？
小草也没有让外婆来接，小草只是不知道大姐姐放学回家走了另外一条路。
而且……今天放学的时候，她看到每一个一年级二年级的小朋友都是有家长来接的。
只有她没有。
放学和同学们说拜拜的时候，她其实特别特别羡慕那些被家长牵着手或者背在背上离开学校的小朋友。
可她也只想让妈妈来接，没有想过麻烦外婆外爷的。
…………
唐小草看着妈妈不断张合的嘴巴，恍惚间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了。
妈妈好像有点爱小草。
妈妈好像不太爱小草。
妈妈的偏爱好像只在京市才会有。
妈妈……你的拥抱和爱，都让我好痛好痛。
-
“立夏，我爸妈给我寄了些特产，明天放学了你能陪我去乡镇取一下吗？”
周锦鱼笑眼弯弯地趴在唐立夏书桌前的窗台上，手里捏着一大捧小野菊，一边问一边分了一半装进唐立夏书桌上的笔筒里。
丝丝缕缕的幽香顺着嗅觉钻进鼻腔，唐立夏停下二年级的课堂作业批改，抬眼对周锦鱼颔首：“好。”
得到肯定的回答，周锦鱼欢呼了一声，又闲不住地伸手去够唐立夏批改过的作业，倚在窗口翻看了片刻，好奇问道：“对了，我好像没见你给家里人打电话？你一个人来这么远的地方支教，他们会不会担心你啊？”
话音落下，屋内的女生手中笔尖微顿，而后毫不在意地笑着回答：“不会，我是个孤儿，没有家人。”
“啊……抱歉！！”周锦鱼愣住后慌忙道歉，愧疚道：“对不起啊立夏，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没关系。”
唐立夏打断她的道歉，眉眼轻弯，温声道：“每个人的人生都不一样，或许是我的家人太糟糕了，所以命运难得眷顾我，让我成为了孤儿也说不定。”
在周锦鱼惊愕的神色中，唐立夏动了动手里的笔，笔头轻轻敲了敲盛满小野菊的笔筒，笑着对她说：“还没谢谢你的花，有它陪着，今晚应该能做个好梦。”
但当她躺在床上后，却并没有迎来所谓的好梦。
“你个狗娘养的杂.种！”
“我要是你早就羞得自己跳进尿桶里淹死了，怎么还有脸活着做人？！”
“我是舍不得打你还是不敢打你？信不信我把你活活打死也没人说我半句不是？”
“我们姓唐的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生了你这么个小畜生，老子把你养这么大还不如养条狗！”
“你个挨千刀砍脑壳的杂.种……”
那些在她上了大学后就已经消失的咒骂声，在今晚，不知为何又如附骨之疽一般出现在她的耳边。
唐立夏睁开眼睛，从床上半坐起来，眼底还残余着尚未完全消散的刻骨恨意。
可她首先想到的，却是第一天上学的唐小草。
4岁的小孩子，自己一路走回家，也不知道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毕竟这一路上有至少两个大规模的坟林，家家户户几乎都养了狗，这时候的人养狗基本是不栓绳的，小家伙人小腿短，要是被狗追着撵着，也不知道会不会哭。
更何况她还背着一个那么重的书包，虽然唐立夏亲眼看到周尧帮忙拎了那个书包，但还剩下半程路，就小草那个小短腿，估计得走到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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