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在即,琅州城此刻的进出盘查十分严密。那一百隐卫不得不化整为零,陆陆续续找机会混入城中。至于韩微,只能紧紧跟着叶流闻,不知道他会以怎样的说辞进城。
等走到盘查的城门卫兵前时,韩微有些心虚地抓住了叶流闻的衣角。叶流闻则展示了一下怀中抱着的字画,理直气壮地对卫兵道:“我们是奉市舶司使蒲老爷之命,去城外帮他取东西的。”
蒲寿在琅州经营多年,整个琅州都是他的关系网,因此卫兵一听蒲寿之名,也不再多说什么,挥手放叶流闻和韩微进去。
“原来这些字画,是蒲寿让你去取的。”韩微此刻才恍然大悟。那蒲寿果然是个精打细算的商人,可以为了私利背叛东怡与西荣结盟,也可以在战争迫在眉睫时依然打古董字画的主意。商人逐利之性,无可出其右。
叶流闻点了点头,径直往前走。他这副沉默而疏离的模样,让韩微颇不习惯。她甚至觉得,哪怕叶流闻最开始那副油腔滑调的小丑模样,也比现在好得多。现在,她已经不懂得他了。
叶流闻对琅州的大街小巷十分熟悉,很快就走到了一处宅院前。他伸手试了试,发现门是虚掩的,就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然后抬脚走了进去。
才穿过前面的天井,韩微只听头顶一阵风声,本能地喊了声“危险!”用力把叶流闻朝旁边推去。而她自己,则被那飞来的东西啪地一下砸中了肩膀,竟是一只鞋子。
“混账小子,竟然敢逃家,看我不打死你!”跟着鞋子冲出来是一个短小精悍的老头,他光着一只脚,手里还握着一根棍子,劈头盖脸就往门外抡。然而一见到韩微,老头生生收住势,先是惊讶,随即满脸堆笑:“闻儿,这位姑娘是?”
“是我从城外捡来的。”叶流闻听闻风声,早已熟练地伸出双臂护住头,蜷缩下身子。此刻见老头不打了,才放下手臂,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哦?”老头有些疑惑地看着韩微,“姑娘,他没骗我吧?”
“没错。”韩微见老头的架势,只要自己说一个不字,大棍子就要朝叶流闻身上招呼,连忙顺着叶流闻的话道,“我是兴化人,跟家人失散了。叶小哥好心,才收留了我。请问您是叶伯伯吗?”
“对,我叫叶深,是他爹。”老头上下打量着韩微,藏不住眼中的喜色,朝叶流闻赞了一句,“想不到你小子还挺有眼光。”
“爹,你胡说什么?”叶流闻有些尴尬了,“她只是来暂住一下,以后要回家的。”
“好,好,暂住一下,暂住一下。”老头丢了棍子,满脸堆笑,引着韩微就往屋里走,“我这个儿子啊别看有些痴性,人是顶聪明的。我们家世代靠造船的绝活吃饭,家风清白,绝没有不三不四的坏习气。姑娘若是不嫌弃,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韩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叶深的意思——原来他是想留着自己给叶流闻做媳妇的!也是,依叶流闻之前那不务正业四处打秋风的劲儿,想要说个正经人家的媳妇也不容易。
进了屋,叶深殷勤地擦桌子抹板凳,招呼韩微坐下。韩微见他屋内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工具和船只部件,心道这叶家果然是造船世家,偏叶流闻不肯继承家业,怪不得老爹成天大棍子伺候了。
“你们这些天在城外,可听到了什么消息?”等叶流闻也不情不愿地坐下,叶深有些期待地问。
“我们知道的你肯定也知道了。”叶流闻
见韩微不开口,只好道,“听说西荣军队攻破了怡都,大王和太子都死了,所以现在公子昭是先王唯一的子嗣,已经自称东怡王了。”
“对啊,现在公子昭在琅琊台上的古行宫给先王设了灵位,并在灵前登基,琅州成了临时的陪都。”叶深说到这里,脸上殊无欣喜之色,“你们在外面见过西荣军队没?觉得这琅州能守住吗?”
“守不守得住都得守。”叶流闻忽然神情激动起来,“公子昭即位名正言顺,而琅州也坐拥十万百姓,万千金银。若是西荣军队进攻,还可以靠水军与他们一战!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可是你说的十万百姓,都毫无战斗能力,万千金银,更是掌握在蒲寿手中。”韩微忍不住提醒。在她看来,这个叶流闻热情有余却理智不足,不过蒲寿已经投靠西荣之事,她暂时也不好明说。
“蒲寿受国恩四十余载,此时正该毁家纾难报效国家!”叶流闻想起了韩微的身份,心有不甘又补充了一句:“别忘了,琅州之南,还有东怡半壁江山。西荣想要灭掉东怡,可没那么容易!”
“行了,你闭嘴!”叶深生怕叶流闻
把好不容易拐来的媳妇惹恼了,虎起脸呵斥了一声。叶流闻平生最怕的就是老爹,虽然心有不甘,还是忍气吞声地闭紧了嘴巴。
“韩姑娘,你过来,我有几句话跟你说。”叶深知道儿子的脾气,索性招招手,引着韩微单独进了里屋。
“韩姑娘,老头子我问你一句话。”叶深满怀期待地看着韩微,犹豫地开口,“既然你已经无家可归,那愿不愿意给我儿子做媳妇?我知道姑娘家脸皮薄,你只要点头摇头就行。”
韩微第一次被人当面求亲,脸颊顿时红了。她低下头沉默了一下,终究点了点头。毕竟这个阵内的叶流闻,也是阵外的叶流闻啊。
“好,好!”叶深乐得脸上开了花,打开一个小柜子,从里面摸出一个纸包来,塞在韩微手里,“那这就是我叶家给你的聘礼了!”
韩微感觉那纸包入手甚轻,似乎里面包着一包粉末,不由奇怪地问:“这是什么?”
“这是我叶家从不外传的捻料的配方。”叶深知道韩微不懂,连忙解释,“所谓捻料,就是造好船体后,用以堵塞船板间缝隙的涂料。好的捻料不仅坚固不透水,还能防火防蚀,琅州船之所以蜚声海内外,捻料功不可没。叶家的捻料不像西洋用沥青、焦油或者兽脂,而是用桐油、石灰加上蔴丝、竹茹等多种原料配制而成,这具体的原料及配方,我已经写在纸包里面了。”
“有了这个配方,你们小两口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一口饭吃的。”叶深带着骄傲地宣布,“以前西荣和北迪的商人想出重金购买我家这秘方,我还不肯卖呢。”
“那这太珍贵了,还是您亲自收着吧。”韩微连忙推辞。
“不,你好好收着,这是我唯一可以给你们的东西了。”叶深拦住韩微,深深叹了一口气,“别听闻儿胡说,这琅州城肯定是守不住的。我其实已经花重金定好了今夜去南洋的船,正好两个座位,你和闻儿晚上就到码头上船吧。”
“那不行……”韩微知道叶深原本是想带叶流闻离开,却把逃生的机会让给了自己。她赶紧拒绝,叶深却不由分说拍拍她的手背,走到外面的屋子去了。
“赶紧收拾行李,晚上我带你们坐船去南洋。”见叶流闻还坐在原地,叶深沉下脸吩咐。
“去南洋?”叶流闻也吃了一惊,不过并没有反对。他忽然想起什么,将那几卷字画重新抱回怀中:“那我先把这些东西交到蒲园去!”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瞎跑什么?”林深皱起眉头,拦在了门口。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叶流闻扔下这句话,脚底抹油一般绕过林深,一溜烟往外跑去。很显然,他要对付老爹简直是轻车熟路。
“孽障,孽障!”林深气得跺脚,转头无奈看向韩微,“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秘方托付给你吧。若是给他,还不知道要拿去换什么破字烂画呢!”
“您放心,我去跟着他!”大乱在即,韩微也颇不放心叶流闻,连忙也追了出去。
叶流闻没有理会跟在后面的韩微,径直朝着蒲园快步走去。韩微一心跟着他,冷不防斜刺里走出一个人,竟是混入城中的隐卫首领。他低低唤了声“公主”,见韩微只是点点头,脚下并不停步,只好跟着她压低声音道:“林将军那边传信,蒲寿今晚动手。公主最好今晚找个安全地方,不要出门。”
“知道了。”韩微眼睛紧盯着前面人群中的叶流闻,应了一声,“蒲寿具体怎么行动?”
“按照计划,蒲寿今晚会把公子昭等东怡贵族关在琅琊台行宫里,然后开城门放林将军进城。”隐卫首领如实禀报完毕,将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递给韩微,“虽然隐卫会随时保护公主安全,但公主带着这个更安全些。”
韩微想起自己从阵外带进来的那把黑剑,本来想要拒绝,忽然心念一动,把那把匕首接了过来。
“你先退下吧。”见叶流闻马上就要到达蒲园大门,韩微赶紧吩咐。虽然隐卫的存在不是秘密,但此刻她并不愿让叶流闻看见。似乎她身边没有西荣人,就不会提醒他他们之间身份的差别。
到达蒲园门口,叶流闻向看门的家人提出求见蒲寿,却得知蒲寿到琅琊台行宫陪伴公子昭去了。韩微见状,便建议叶流闻将字画交给门房代为传递,叶流闻却摇了摇头:“这些东西都是传世真品,独一无二,我必须亲手交给蒲公才放心。”
“还是放在这里吧,否则赶不上晚上的船了。”韩微看看日头已经西沉,变故迫在眉睫,只想让叶流闻尽快逃离这座危城。
“不。”叶流闻坚持着,拔腿就往琅琊台行宫方向走去。
韩微知道他的痴性,一切以金石古董为重,其他什么都是顾不得的,就连叶深的大棍子也不会管用。于是她无奈追上他,将隐卫首领给的那柄匕首交给叶流闻:“留着防身吧。”
“前朝古冶子大师的作品。”叶流闻接过匕首看了看,眼中顿时一亮。在他看来,这匕首根本不是一件防身利器,而是一件颇有价值的古董。
“喜欢就送给你。”韩微知道他的喜好,有点小心翼翼地讨好着。
“多谢公主。”叶流闻将匕首小心地贴身收好,嘴角难得地露出掩藏不住的欢喜,让韩微也高兴起来。入阵这么多次,这还是叶流闻第一次对自己如此戒备疏远,她急切地想要做点什么缓和两人的关系。
琅琊台行宫位于琅州城最东面,背靠大海修筑在悬崖之上,气势颇为壮观。因为尚在国丧之际,行宫处处悬挂着孝幡,雪白的颜色颇为显眼。
叶流闻尚未靠近行宫大门,就被卫兵们拦住了。他解释说来给蒲寿送要紧东西,好说歹说,卫兵们才同意让他把东西交给蒲寿的手下带入行宫。
过了一会儿,行宫内果然出来一个中年男人,正是当日在蒲园中见过的蒲寿心腹。那人见到叶流闻时十分倨傲,接过那些字画就要走,然而他随即看到了韩微,不禁脸色大变。
因为他认了出来,站在叶流闻身边的那个女子,正是当日在蒲园与蒲寿密谈的西荣公主!
大变在即,这西荣公主怎么跑这里来了?难道有什么变故?那心腹不敢自己做主,连忙将韩微和叶流闻放进行宫,带着他们去见蒲寿,明面上只说是蒲公十分重视这些字画,需要叶流闻亲自递交。
见蒲寿对自己如此重视,叶流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光彩。行宫中来来往往的人都穿着丧服,为避免惹人注目,那心腹便找了两套丧服,让叶流闻和韩微披在身上。
“主人正陪大王在正殿守灵,公……公子请稍待。”那心腹咽下差点出口的“公主”后一个字,让两人远远地在台阶下等待,自己一溜烟去给蒲寿报信去了。
韩微和叶流闻默默地站在阶下,前方便是琅琊台行宫的正殿乾元殿。韩微抬头打量这座行宫,只见大殿共分三层,最上层是圆形,第二层是六边形,最下层则是极为宽阔的四方形明堂,每一面各开了九对门扇。这样奇特而又恢弘的建筑,无论以前在天上人间,韩微都从未见过。
“这房子为何修得如此奇怪,有什么讲究吗?”见叶流闻也在不住打量这座行宫,韩微故意引他开口。
这句话简直是挠到了叶流闻的痒处,虽然他对韩微的身份仍然介意,却还是忍不住开口:“这里是琅琊台,自古传说有神仙出没。所以五百年前,陈朝天子陈威王在此修筑了这座乾元楼,当做祭祀祈福之用,到了一百年前卫天子巡幸琅州,才开辟成了行宫。这乾元楼共分三层,最下层响应一年四季,四面各装饰以不同的色泽和花纹;中间一层象征天地六合,外墙盘绕着独一无二的九龙捧珠木刻;最顶层象征二十四节气,二十四扇窗棂雕琢以各应景风物,都是巧夺天工,天下无双。”
叶流闻一说起古物便滔滔不绝,浑然忘我,而韩微却敏锐地感觉到四周的气氛有些变了。大殿两侧的偏殿里,隐隐约约有人在聚集,从飘起的帘幕一角,韩微可以看见兵刃闪动的寒光。
想起隐卫首领先前的话,韩微醒悟蒲寿的人就要在行宫动手了。她不愿卷入混乱,偏偏那人进入大殿后就一直没有出来,想必殿内也发生了某种变故。
“这里要出事,我们赶紧走吧。”韩微不得不开口打断了叶流闻的介绍。
见韩微此刻还分心别处,明显是对这座举世罕见的乾元楼毫无兴趣,对自己的解说也毫无兴趣,叶流闻再度感到深深的失望。他将头扭向另一边,冷淡地道:“你先走好了。我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呢。”
命都要没了,还提什么“使命”?韩微第一次因为叶流闻的不知轻重感到懊恼。她还想说什么,却只能一伸手使劲按住叶流闻的头,将他整个人压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头顶嗖嗖之声不绝,却是一支军队不知何时出现在行宫墙头,朝着偏殿中冲出来的那些人攒射而去!
藏在偏殿中的正是蒲寿的手下,原本想趁公子昭和大臣们聚集在正殿守灵之际,一举将他们拿下,不料刚出门就被迎头一阵乱射,顿时阵脚大乱。
“是公子昭的人,我们中计了!”蒲寿的手下这才反应过来,举起刀剑和公子昭的护卫们厮杀在一处。方才还庄严肃穆的乾元楼前,顿时变成了一个修罗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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