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雪放出神识,察觉到岑小山明明就在院子中,却没有移动,也没有回答她的呼唤。
她走出屋子,只见那个少年半跪在地上,一手扶着墙,吐了一地,看见她出来了,摆手制止她靠近。
他似乎想走去院门外,却在路途中就控制不住,呕吐得几乎起不了身。
穆雪想要上前扶他。
岑小山摆手把穆雪往回推,他面色憋得通红,强行忍耐着说出半句话,“这里太脏了,您快进去……唔。”
穆雪有些茫然地轻拍他后背,等他一通折腾后缓过气来。
他声音虚弱,却急着喘息着解释,“抱歉,我这就打扫了。”
随后他撑起身往可以洗漱的水池走去,瘦瘦小小的脊背轻轻打着颤,凌乱的乌发上沾满了细细的白雪,脸色看上去比这寒夜中的凉雪还要苍白。
穆雪看着那道背影,莫名在这个时候想起从前一段往事,当时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或许是独自住得太久了,她把一只本应当宰杀了售卖的妖兽幼崽养在院子里。
给那只小东西搭了窝棚,给它吃的食物,给它喝干净的水。渐渐的,那只有五彩羽毛的漂亮小东西见到她回家,就会扑腾着叫唤几声,还会时不时用小脑袋凑到她手上蹭一蹭。
说起来那个小东西除了会吃,毫无用,甚至耽搁了不少她本该用于专心炼器的时间。
但那段时日似乎是穆雪的记忆中难得的快乐时光。
家里有了动静,回家也有个家伙扑腾着出来迎接,下雪的院子有了生气,不再只是一个冷冰冰空壳子。
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那个小东西突然不肯再吃东西了,油亮的毛发也失去了光泽,变得乱糟糟的。它佝偻着脊背,低着脑袋,在院子里的雪地里慢慢走了几步,倒进雪堆里再也不动了。
穆雪不知所措,茫然地像往常一样摸了它后背很久,它却始终没有抬起头用小脑袋蹭一蹭她的手。
那以后,穆雪就再也没有养过其它东西。
岑小山一瘸一拐的背影无端和曾经的记忆重叠了。
穆雪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或许一个生命并不是给他吃的,给他几个垫子,他就一定能活在自己身边。
他也可能和那只小兽一样,突然就倒进雪堆里,再也站不起身。
赶上前几步,穆雪握住了岑小山拄着拐杖的手臂,那手臂颤抖得厉害,豆大的冷汗正一滴滴从血色全无的面庞上滚落。
穆雪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怎么这么烫?你……生病了?”
但凡修真之人,不论走得是哪一条道路,大多都有物本培元,退病强身之功效。已经金丹期接近圆满的穆雪,早已忘记了病体缠身是什么概念。
岑小山一身是伤穆雪本来是知道的,但他来了以后勤勉能干地忙里忙外,拄着拐杖迅速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几乎没有过片刻休息,好像也不需要休息的样子。
于是穆雪也就渐渐理所当然地习惯了,淡忘了他的身体状态。
现在想想,十岁不到的孩子,真的能承担这样强度地劳吗?自己十岁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光景?有没有这么辛苦,会生病吗?病了是会死的吗?穆雪十分迷茫地挖掘着漫长岁月中幼年时期的记忆。
“我,没什么事,很快就好……”岑小山说了半句,人已经往下倒。
穆雪接住了他。
岑小山靠在穆雪身上,不住地喘息着,那些鲜亮动人的生气仿佛正在迅速地从他身上逃离,他开始变得苍白而虚弱,身躯滚烫得吓人。
不能这样下去,得找大夫。
对,应该出去找一个会给凡人看病的大夫。
穆雪沉着脸色,拽紧他的手往门外去,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色过于难看,也没有注意到自己慌乱之下动的匆忙。导致被她半扶半抱的那个人误解了她的行为,正红了眼眶,虚弱地抗拒着,企图把自己的身体往回缩。
穆雪三两步来到门边,推开院子的大门,随手一抛,一块光洁且巨大的金属三角板静静悬浮在空中,这是穆雪的飞行法器,名“幽浮”。
她转身伸手来扶岑小山。岑小山伸手死死掰着门框,白着嘴唇,沉默着看穆雪,
“我……好得很快。”
他面色苍白却坚决地这样说着。
“什么叫好得很快,你已经很严重了,快跟我出来。”
穆雪伸手拉他,他却死死抓住门框不肯跨出半步。
“我……再不偷看那些书了。”
他突然没头没尾地说。
“你说什么?”
穆雪发觉自己弄不明白他说什么。
岑小山低下头,绷紧了唇线,眼圈微微发红,僵持了片刻方才开口“若是主人有什么规矩,我……奴,奴婢从今以后當跪听聆训,恭敬遵循,绝不再逾越。”
他眨了眨眼,艰难再加了一句,“不敢再有不该有的企图。”
岑小山来这里多日,虽然一直称呼穆雪为主人,但却巧妙地从未以奴仆自称。
他显然急切地想要讨穆雪的欢心,却从不奴颜婢膝,摇尾巴乞怜,而是全力用自己的聪慧能干,勤勉周到,在穆雪面前展现自己的价值。
穆雪知道他心中是固守着一份敏感的自尊和高傲的。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真正低下头。
“小山,你烧糊涂了吗?我是带你去看医生。”
“啊,看医生?”
岑小山诧异地抬起头,喃喃一句,“不是因为我过于急切……”
他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不然呢,你以为要带你去哪里去?”
穆雪已经不太耐烦,她一把将发愣的岑小山拉出来,抱上自己悬空的飞行法器。
幽浮的尾翼上无数细碎的金属片倒立噏张,喷出长长的尾烟,轻盈迅速地破空滑向天际。
穆雪一路飞入一家风格守旧的医馆。医馆老派装修风格的门口却挂着极为醒目的彩灯做招牌。
坐馆的大夫是一位又矮又瘦的老医修,为人吝啬,说话刻薄,医术倒是高超。因在浮罔城住得久了,人人都称一声年叔。
年叔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穆雪手中抱着的岑小山,哼了一句,“凡人不治。”
穆雪似乎和他十分熟捻,并不在乎他的话,自顾自地将岑小山放在病床上。
“凡人不治是吧?那你之前说坏了的医疗法器,我也不修了。”
“还是这样牙尖嘴利,一点女人味都没有,难怪嫁不出去,只配当个打铁的。”
年叔嘴里骂骂咧咧,终究从柜台后转出来,口里还哼哼,“一个凡人,也值得拿来和我宝贝的法器相提并论。”
“胡说,前些天烟家家主还说要把她的小儿子给我当夫侍呢。”
“你答应了?”
年叔抬头瞟她一眼,摸出一片单目镜佩戴在鼻梁上。
“那怎么可能,有那份时间不如多炼几件法器,修行它不香吗?大道才是我唯一的目标。”
年叔扯了扯嘴角的皱纹,算是赞同穆雪的话语,弯腰开始查看岑小山的伤势。
“胡闹,”他不过把了一下岑小山的脉搏,就连连摇摇头,“这小孩饥饿多时,脾胃虚弱,运化失常。你骤然给他大鱼大肉,暴饮暴食,他如何曾受得住。”
穆雪张嘴啊了一声。
“至于他这腿骨被用外力捏碎的,你没给碎骨归位,就用术法将外伤强行愈合。不是要他的小命吗?”
年叔查看完岑小山的脚踝,站起身来,“这腿已经彻底废了,我可没法治。带走,带走。”
穆雪一把拉住了他,“年叔,这点伤都治不好,你招牌可就没了。”
年叔吹胡子瞪眼,“他是个奴隶吧?要治也不是不行,提前是要说好,治他这条腿的费用,买他这样的十个都够了。”
他怕穆雪不信,絮絮叨叨地解释,“你别以为凡人就容易,就是凡人才麻烦,凡太脆弱了,灵气承担不住,下刀也费事,用药也复杂。”
躺在病床上岑千山,只拿那双眼睛看着穆雪,眼神迷蒙着雾气,虚弱而无力,透着无声的祈求。
这是他拿手的一招,当初素不相识,穆雪都被他这样湿漉漉的眼神看得心软了,更何况是如今?
穆雪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对那位掉进钱眼的无德庸医许诺,“若是治得好,我就替你锻造用于开颅术的法器,就是你日日挂在嘴边的那款。”
“此话当真?”
年叔一下直起了佝偻着的脊背,搓着手掌飞快改口,“那行,那行,你放心,不过是一介凡人,对你年叔来说小菜一碟,保管经我的手之后,他恢复如初,腿脚比原来还要好。”
年叔伸出枯瘦的手指,医馆内跑出数十个寸许高的傀儡小人,排着队爬上铺着白布的手术床。
他们手持器械,围着岑小山的腿忙碌,有些张着细小的五指负责喷洒麻醉药水,有些持着长长的细刀切开肌肤。四五人努力拉住绳索固定,四五人忙着切除腐肉,结扎血管,更有的伸缩长长的胳膊,钻入被切割开的肌肉之间,寻找骨骼的碎片,逐一拼接回原位。
岑小山平静地接受了这种诡异的治疗,昂贵的麻醉药物让他没有感觉到一丝痛苦,他慢慢地闭上双目,似乎陷入了昏睡之中。
“一个凡人的小孩而已,穆大家竟愿意为他费心,莫不是有什么想头?”
年叔低声说道。
穆雪看着病床上紧闭双目的男孩,点点头:“年叔,您觉得呢。”
老医修捋了捋山羊胡子,“这事问我就对了。不瞒你说,罕见的美质良才啊。”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时候,貌似沉睡的少年,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细碎的雪花在苍凉肃穆的浮罔城中飞飞扬扬,
穆雪站在幽浮之上,怀中抱着一个被毛毯包裹着的瘦弱身躯。
小小的飞行法器拖着长长的尾烟尘,绕过那些巨大的狰狞石雕,在城市夜空各色彩灯交错的光影中飞行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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