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苒轻声叫住他,站着的人转过身,她这才看清楚他的样子。
贺南方瘦了许多,本就立挺的五官更是深邃,眼窝凹陷,两颊更是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
看到李苒时,他眼神稍有波动,片刻后,又恢复。
开口,声音像钝钝的刀口磨砺着麻绳,发出又哑又粝的声音,李苒听得很不舒服。
“你怎么在这儿?”
从上次分别后,两人整整两个月零三天没见,贺南方的目光投放在李苒的脸上。
似乎不舍得移开,定定地望了片刻后,移开:“今天过年,你不应该来这里。”
李苒:“爷爷情况怎么样?”
“怎么突然病危了?”
贺南方:“他身子骨一直不太好,都是些老毛病。医生说他身体里的器官,已经衰竭透了。”
李苒从一住进贺家开始,老爷子身子一直百病缠身,虽没有特别危险,都是靠药物维持。
贺家年纪大的人都在知道,贺南方父亲走时,老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至那以后,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
而且贺家家大业大,事事都要他操心,殚精竭虑,更是一日不如一日。
贺南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本来他想在走前看到我俩结婚。”
“却没曾想,我们分手了。”
“爷爷虽然不说,但他一直尊重你的选择,当初我拿春夏镇的地皮要挟你——”
“爷爷知道后,打了我二十多棍子。”
说完贺南方轻笑一声,声音万分嘲讽:“从小他就未曾动过我,谁能想到他会因为这种事情教训我。”
李苒心里难过,当初贺南方像入了魔似的,拼了命地要把李苒留在身边。
虽然最后还是放手,若问其中缘由,恐怕跟老爷子的阻挡分不开关系。
李苒心里后悔,她应该早点过来看他,年前他还没住院那会儿,若能看到自己,肯定会很高兴。
“爷爷看到你,一定很高兴。”
贺南方自言自语。
他苦笑了一声:“若是我俩还在一起,他定会更加高兴。”
第57章
第二日雪过天晴,冬日阳光散漫又微薄,透过病房的玻璃窗洒进来,在病床周围铺就一层浅浅的金光。
老爷子的情况还是很糟糕,一批又一批的专家在病房里进进出出,可给出的答案都是如此——
离开icu很危险,可能没有生命体征。
贺南方日复一日地在病房外面徘徊,如同牢中的困兽一般,身处绝望,乞求希望。
李苒并没有过多地劝慰贺南方,一是因为贺南方一向强势过人,“安慰”这个字在他的世界守则里一向不需要。
另一是,她现在并无立场去做什么,即使是朋友,也只能点到为止。
她将自己与贺南方之间的界限划分的清晰又危险,不可跨越。
而贺南方也是执着的,即使最后的结果注定不可能逆转,在他这里也没有妥协这两个字。
人的能力在死亡面前虽然渺小,可衍生而来的意志力却是连死神都徘徊忌惮的。
在医生劝说无果后,只能同意像现在这样——靠着这些机器维持生命力。
她没有资格对贺南方固执又近乎残忍的孝顺评论什么,毕竟他们此刻是在跟死神做拉锯战,谁都不愿意放手。
纵然——他们都知道……这不一定是老爷子的心愿。
李苒在这里待了两日,每日话并不多,贺南方更是格外沉默,白天除了盯着病房便盯着李苒看,晚上又是不要命地熬夜加班工。
他的眼神总让她有种……他急待确认着什么,或是确认李苒还在身边,又或是老爷子的心跳还律动着。
她甚至一度担心……贺南方这样下去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贺南方虽守着老爷子,可李苒在他身上却有看到了对自己的那般固执。
在婚礼决裂之前,贺南方跟她僵持将近一个月,那时他也是像现在这般,沉默寡言但却一步都不肯离去。
那时她总是不理解贺南方为什么不肯放手,现在她隐约明白了些——
她,以及老爷子对于贺南方来说,都是一旦放手便再也拥有不了的人。
他放走了李苒,便知两人今后只能形同陌路。
如今若再叫他放手老爷子,便再是天人永隔。
李苒心里很不是滋味,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她有一些明白贺南方心底里几乎变态的固执是为何而来。
究其原因,因为他拥有的东西太少,每失去一样,都像是咆哮的恶龙失去最后一片鳞一样,歇斯底里地守护,哪怕要将一切搅的得天翻地覆。
——
icu重症监护室外有个独立的特护病房,一般时间她和贺南方都会在这里守着老爷子。
这天中午,孔樊东送来午饭。
李苒在给贺南方盛汤时候,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咚的闷响,随后转身,便看到贺南方倒在地上。
在李苒来之前,他一个人在这里守了三日,再加上这两天,他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
手里的汤不受控制地掉在地上,应声而摔。
“医生!”
她声音撕裂地叫人。
眼泪不受控制般地流下来,一滴一滴落在他黑色的大衣上,很快滑便入不见。
李苒听到自己心脏如雷鸣一样轰轰地响,一下又一下地震打着耳膜。
或许是因为老爷子在病房里生死未卜,让她与死亡从未有如此之近的接触,这才会在贺南方倒地时,她心里产生无限深的害怕和眷念。
那一刻,她清楚地感受到来自身体里血液的凝固,那颗原本强劲的心脏停滞半秒后,伴随而来着巨大的疼痛。
她拼命地叫着贺南方的名字,想要将他唤醒。
可没有任何人回应她,他只静静地躺在那里,好似和李苒隔着另外一个世界。
她从未如此害怕过,她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明白离开,或者分别的含义。
分手只是两人离开对方的生活,而分别却是从对方的世界永远消失。
李苒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此时此刻,她已经记得不得任何过往,曾经那些融入她骨血里,后又被她忍耐而强行淡忘的的喜欢。
像是决堤洪水一般,万马奔腾地向她涌来,冲溃她的理智。
“你醒醒呀。”
“醒醒好不好?”
贺南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脸色极差。
即使闭着眼,紧皱的眉头还能看出他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除了叫医生外,李苒没有丝毫办法。
他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像是他内心的蔓延的绝望一样。
从未说出口,却让人心痛到窒息。
——
“诊断结果出来了,急性胃出血。”
医生摘下口罩。
极其不规律的饮食,压抑的心情,还有他不要命式的工方式,各种原因综合直接导致这次的急性胃出血。
李苒觉得自己是一条被抽干了水的河流,浑身没有丝毫力气,只能发出嘶荷的声音:“严……严重吗?”
“需要手术,家属这里签字。”
李苒手抖得拿不住笔,泪眼婆娑的看着医生,又想起病房里的爷爷,她看着躺在一旁毫无声息的贺南方。
“危险吗,他……他会不会死?”
医生安慰他:“不会,只是一个小手术,术后麻醉一过就醒了。”
心里的石头落地,她等在手术室的外面,望着医院白漆的墙发呆。
周围一切安静下来后,李苒看着墙上的影子,突然认不清楚自己倒是是谁,到底想要什么。
长久以来,她一直以为只要离开贺南方,离开贺家。
以前的那个懦弱不堪,优柔寡断,被人欺负,甚至连她自己都鄙弃的李苒就不存在了。
她想要变得强大,她想要独立的人格,优秀的事业,她想要组建一个温馨的家庭。
一直以来她都是以离开贺家,离开贺南方为前提来实现这些。
可她唯独忘了,在她埋葬以前李苒的同时,她将曾经那个善良,孝顺,对爱情充满幸福期待的李苒也一同杀死了。
将它们全都杀死以后,她变得心狠,冷漠,不再相信贺家乃至贺南方说的任何话,不再相信爱情。
孔樊东说贺南方最近状态不好,她没有当回事。
老爷子身体一向不好,就算自己在国外,哪怕打个电话问候一番,也能从看护那里得知老爷子的近况。
就连孔樊东去请她来看老爷子时,李苒的第一反应也是她真的不想再跟贺家扯上任何联系,
好像一回到贺家,一跟贺家人有来往就是对现在自己的背叛,就是对以前那个懦弱李苒的妥协。
就是对贺南方的屈服。
待在国外的这半年,她刻意不去回想贺家的一切,刻意不去想老爷子曾经待她多好,刻意不去想当初她与贺南方谈恋爱时是多么甜蜜。
她将这些回忆连同那个软弱的,执迷不悟的李苒,一同杀死在了婚礼现场。
她以为自己重生了,实际上只是违背了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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