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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青府中像杨曦这般一景所见、万般皆空之念的不在少数，但也有一些人，他们看到霍府帅此举感到很振奋，很激动，甚至有些哽咽，那个自私自利的祈君县主将，他不是贪生怕死吗，他不是高高在上吗，他不是想保存有生力量吗，他自以为审清了时局，看准了人性，一切因果都已存于自己掌心，以为自己是鱼龙入海，畅快人间。他错了，如果这样都能轻易放过，那我们一百多位黄泉路上的兄弟如何走得安生，还有三百多位带伤忍痛、含恨难抑的兄弟该如何自处，外敌不足惧，内鬼才可怕，我们可以在战场上厮杀战死，但我们无法忍受被自己人残忍抛弃，面前的这位身着将服的鼠辈，我杀你之心早有，只是无奈自己身微力轻，难以成事。但还有一个人，他有这个能力，他有这个机会，他更有强自己千百倍的悲愤交加，作为我们的主帅，他终是为我们出了头，解了我们心中大恨，这样的府帅，我们会死心塌地的跟随，纵是事后问罪赴死，我们也不惧不悔。
震骇到脑中空白，这是蒋卫夫这一边众军将的第一反应。霍青好生大胆，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举，这是他们的第二反应。我们的靠山没了，今后该何去何从，这是他们的第三反应。现在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上前拿了霍青，他要是反抗怎么办，霍青功夫高强，我们之中无人能敌，以人多打人少，定能擒下，问题是谁愿意先做这个先头鬼，他们迟疑着，呆立着，面面相觑着，这是他们最后一个反应。
有人杀了主将了！是吗？是啊。真的吗？好像是。那咱们该怎么办？站好你的队，其他的别问。哦，好的。祈君县城防兵骚动了一阵，便静静地继续当着木桩，一排排好生齐整，连面部表情都是一样地生涩呆板。
蒋卫夫根本不敢往下看，但他能明显地感觉到有一根凉凉的尖尖的铁状物刺进了自己的身体，有一丝微痛，更多的是凉，然后便感到有液体在流淌，从胸至腹，再到腿，温温的，黏黏的，很不舒服。除了这种肌肤之感，他的脑中便什么都没有了，像是停止了运转，就像丁点动弹不得的身体。我要死了，短暂空白之后萦绕于脑海之中的全是此念，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死于此地，连交待身后事的时间都没有，想自己一生机关算尽、八面玲珑，没想到生死局时还是棋差一招，枉送自己的大好前程并上身家性命。此时际，什么功名利禄、是非亏得、你争我夺、勾心斗角，都想不得了，也懒得想了，突然想起了书中一句话，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此时黯然一念，还真是应景啊！
霍青啊，千算万算，没算到他还有这般魄力和血性，以前只当他是个守规循矩的温婉儒将，纵是有时偏执了些，也都在礼法之内。在关启将军那里数载，都没见过他有过任何不恭，纵是孟护宗任上，霍青纵是心中不满，也没有过越礼顶撞。如今这匹良马目睹了身边兄弟逐一带片地死于黑旗军的弯刀之下，复仇魔血附了身，失去了理智，他平时深藏着的野性便被激发了出来，且一发不可收拾，竟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为了一己之恨，他连大部分还存活着的霍青府的前途和身家性命都不顾了，自己没经历过霍青所遇，站在他的角度上考虑问题时还是低估了那颗复仇饮恨之心，以致于酿成此等死局，罢了吧，罢了吧！
感受着鲜血流淌的同时，蒋卫夫目光呆滞、眼神凝结，思索着自己的过去，几个零星的片段，以前从没有想起的，忘乎所以的追蜂戏蝶，懵懂暧昧的温婉一笑，长亭内的薄酒一杯，官道旁的芳草萋萋。还有自己的家人，每一张鲜活的面孔，或微笑，或哭泣，或沉静，或跳脱。床边的穿衣梳妆，桌前的一餐一饭，庭院的信步嬉闹，亭台的乘凉茶饮，出行的临门相送，归家的欢颜携手，齐奔奔地全都涌入脑内，满满登登，塞都塞不下，又闹吵吵地一哄而散，霎时觉得空虚无物，怕得要命。还有一些杂乱飞入的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此时想来，都不禁会嗤鼻一笑，大限将至，怎么思虑至此，可笑，真是可笑。
思虑甚多，已不知闪过了多少时间，蒋卫夫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得到鲜血不住地流淌，自己却没出现常听人说过的人之将死时该有的反应，眼前昏暗、意识逐渐混沌等等，自己的眼内确是不成影响，那是自己专心思考根本无意外顾所致，至于意识混沌更是没有，自己由于紧张恐惧，所思所想都异常清晰，头脑运转比平时更快，这根本不是什么死亡之兆，可霍青的银枪确实是刺入了自己的体内，自己也能明显感到鲜血的流淌，为什么还没出现濒死之状呢，想至此处，自己的紧张恐惧之感渐减，伤口的疼痛感随之骤升，不禁地身体抽动，单手顺着枪头边沿按住了伤口，不自觉地低头一看，才发觉霍青所刺的并不是什么身体要害，从衣甲外的枪头来看，刺进去的部分也不是很深。恍然发觉，这一刺，并不会导致什么致命重伤，比寻常枪伤都略显轻微，只不过血流的确实大了些，再加上自己此情此景之下的紧张恐惧，便误以为自己死期将至，没想到是虚惊一场。
霍青终究是手下留情了，这点蒋卫夫深知，凭着霍青的手段，如若真想致自己于死地，根本不存在出枪失误这一说。霍青的意思很明显，只要他想，自己随时会死于他的银枪之下，但他还没到犯上弑将这一步，但不代表他不敢，他这是在警告自己，不要一心想着自己的前程，也不要太自信于自己的算计，不要太轻视人命，不是每个人的命都会被他毫无顾忌地当做往上爬的垫脚石。今日之举，霍青是豁出命来的，但他还保有一丝余地，是平地如前还是万丈深渊，全看自己下一刻所采取的行动。蒋卫夫仕途数十载，这点暗流他还是看得出来的，这一丝生机，事关霍青，事关整个霍青府，事关大多数的祈君关守军，更事关自己的身家性命，马虎不得，绝对马虎不得。
霍青面色冷峻，杀气满满，眼神中寒光凛凛，不怒而惧，让人不敢直视。蒋卫夫只是抬首偷瞄了一眼，只觉冰火两极于心中翻搅，竟片刻忍受不得，便迅速地把目光转到了面前的那片坚稳的大地之上，心思、感觉、身体都将于这里暂安。渐渐平缓下来之后，伤口的疼痛感剧烈地一次又一次向脑中涌动，蒋卫夫尽量大口地喘着气，来缓解难以承受的痛感，银枪还在身体里，他不敢妄动，闭口生津，润泽张嘴呼吸时所带来的干涩，又稳了稳神，口形略开，用自己目前所能达到的最大音量叫道：“霍府帅，三思啊！”
霍青神色凝滞，不开一言，于马上静然而坐，好像没听到蒋卫夫的高喊，好像没看到马前带伤之人的悲容迫切，那具灵魂仿若抽离了身体，去到了一处一时风和日丽、一时风雨凄凄的所在，没了满身的枷锁，立在这时局之外，好生自由，又好生惶恐，世内事未完，世外地不容的，回去吧，我的俗人，去完成你未竞的事业吧！
这个时节，又是这个时辰，太阳是最毒的。站在阳光底下不消片刻头顶就渗出了汗，白光炽烈耀眼，照得每个人都不禁皱眉而视。灼热，感觉在每个人的肌肤上，继而穿骨入心，燃于体内。这个时刻，在场的每个人都在煎熬着、紧张着、惧怕着、渴望着。我不想打黑旗军，更不想自相残杀，给我一条出路吧，我的苍天厚土，我只是想参军但不打仗，挣些饷银让家里人吃上饱饭，仅此而已，真的仅此而已。
听罢蒋卫夫所言，霍青不为所动，霍青府齐齐盯着府帅不发一言，祈君关守军还在继续骇然木讷、待命而动，最先有所行动的是祈君县众军将，蒋卫夫的直领手下，也是平日里视为亲信的那群人。待蒋卫夫发出声音之后，众军将才恍然从主将已死、自己身无可归的忧伤焦虑中苏醒了过来，震骇之余，忙定睛细瞧着蒋卫夫，满面汗水的龇牙咧嘴、忍痛剧喘，不时抽动微颤的身体，还有那柄穿体而入的银枪，最为显眼的，是主将身上的一滩污红，还在不停地一层层涂抹刷新着。平定之余再看伤口的位置，恍然大悟，这里没有要害部位，伤及此处只会损些肌理皮肉，看着血势挺吓人，但真的连内伤都算不得。
主将性命无忧，自己的前途命运就还在，再不用担心什么了。既然主将没死，且还处在威胁之中，身为属下的此时不豁出命去表现还等什么，若是被别人抢了先，那这个亲信二字怕是要易手了，那自己的前途命运岂不是又不保了，还等什么，上了！
蒋卫夫手下众军将的才智倒显得很是平均，几乎是同一时间想到了此时此刻自己应该做些什么，齐齐抽出兵刃，向蒋卫夫身旁赶去。保卫主将，诛杀逆贼，英勇奋战，功勋可人。这是他们的如意算盘，好机缘，好场合，好过程，好结果，总之一切都好，他们已然听到了算珠在噼啪作响，像天籁之音一般。
不料实现美梦的过程才开个头，只听得嗵地一声巨响，整个算盘被砸得稀烂。搬起这块石头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前去营救的主将，蒋卫夫一声急急地高声叫喊：“退下”，摄住了全体持兵前来的众军将，左右相顾之间，茫茫然不敢再往前一步。
就像一堆干柴，丁点的火星都会引来熊熊之势，乘风蔓延着，跳动着，朝自己急速奔来，上了自己的衣甲，那无形乱窜的黄红之色，渐渐加热了自己的肌肤，继而灼热、炙热、刺骨抓心的疼痛感，再不采取手段阻止，自己会葬身在这火海之内。千钧一发之际，属下的冲动来护无疑就是朝着干柴而飞奔去的零丁火点，这个死而复生之局，旁人的干涉只会让局势变得更糟，眼下只有自己，和对面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对弈者。
见霍青没反应，蒋卫夫又道：“霍府帅，让霍青府孤身犯险以致残存至此，是我这个主将的责任。你素日视手下兵士为兄弟，这点祈君县上下无不知晓，兄弟战死，你要拿我这个失职主帅的命去祭奠他们，我没什么好说的，祈君县全部兵将也都能理解。只不过战事紧急，黑旗军随时会卷土再来，祈君不可一日无主，恳请霍府帅暂行此举，待击退了黑旗军，蒋某定当卸去这身甲衣，是杀是剐，悉听尊便，那时霍府帅不仅为一干兄弟报了仇，还没了这犯上弑将的罪名，如此行来岂不周全！只求得霍府帅看在城中数以万计的百姓份上，再留我残喘几日，让我打完了这场守边护城之战”
马上霍青面部微动，呼吸加重，咬牙，切齿，眼中不自觉噙下了泪，持枪之手随着情绪剧烈起伏而轻颤，由柄入锋，直至马前人淌血的肌理之内，钻心之痛立时彻遍脑中，蒋卫夫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强忍不过，还是微微嘶嚎一声。平息，赶快平息，呼吸，大口呼吸，摒弃掉阵阵传来的剧烈的疼痛感，专心思考，下一步，下一步该说什么，压身的石板已有松动，落涯急落间终于看到了横生的矮树，有希望了，蒋卫夫，一定要坚持住，只要挺过了这一刻，你的世界将会更加稳固、灿烂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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