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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晓之前的阴暗天色中,一个黑衣男子正在阒寂无声的大街上奔行。他的身姿异常的矫健敏捷,行走跳跃间,竟有如黑猫一般灵活轻巧。
远远地传来打更人的悠悠鸣唱,黑衣人目光一凛,一个腾跃,飞上房檐屋顶,继续疾行,一点声音也未传出,竟是让那打更人没有丝毫察觉。
黑衣人一路迤逦,终于在那巍峨高大的越王宫前停下。彼时王宫守卫都在昏昏欲睡,鲜少有人注意到靠近过来的这个人,即使有人瞥到了,也以为是只到处乱窜的野猫呢。
几丈高的宫墙在黑衣人脚下竟是如履平地。他扬手向角楼上飞出的房檐抛出一把银钩,然后牵着那银钩垂下来的细绳,纵身一跃,转眼之间就越墙而入。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手脚利索地收回绳索,转身又没入黑暗中。
王宫内的亭台楼阁和花草树木成了他绝好的掩护,他如鱼得水般疾行其间,不多时,终在一所已亮起灯的宫殿外停下。
里面正有一人,已等待他多时。
他摘下面罩,理了理衣襟袖口,恭恭敬敬地走了进去。
*
勾践此时正坐在案几旁阅读着朝臣们这几日送上来的奏折,厚厚的竹简堆了有如小山一般高,可他翻来翻去,也没有几个字能够看进眼里。
尤其是看到有朝臣上奏道:“吴王已耽于美色,不理朝政,还请大王趁此良机励精图治、整顿军队,一举覆灭吴国。”
之类的话,心下更是一片烦闷。
耽于美色……
他忍不住想要提笔把这几个字划去,可在落笔前的那一刻,却还是生生地停住了。
时至今日,已成事实,他纵是划去又有何用!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过分美丽的女子。
想起多年以前,他偶然经过苎萝村时,那让他为之怦然心动的惊鸿一瞥;想起一年前越王宫再次相逢的情难自抑。
想起,那个女子用一种悲怆的、凄凉的语调对自己说:“大王,夷光愿意去吴国委身吴王,以报恩于大王。”
那晶莹剔透的泪珠打湿了那张美丽的脸庞。
宛如碎一般。
可是如今他眼看着“耽于美色,不理朝政”这几个字,只觉得是对自己莫大的讽刺!
她的不舍、她的悲伤、她对他的笑与哀,竟全都烟消云散了吗?!还是说,她已将曾经的那点情意,全都缠绵在了那个男人的身上?
他禁不住想大笑一场。
可明明,最该笑的,不是他自己么?分明是他自己,亲手把夷光,送到那个男人的怀中去……
不,他没有!他也不想的!夷光,你不能怨他!是范蠡,是范蠡这个奸诈小人把你送去火坑的!
没错,就是范蠡!你要怨,该怨他才是!
勾践恼怒地翻找出范蠡的奏折来,只见上面用着范蠡一贯波澜不惊的语调,侃侃谈着吴国现在凋敝不堪的现状,不厌其烦地指示着勾践要早日准备攻打吴国。
是指示,是命令,而不是一个臣子该有的卑微的劝导!
他站起身将它一把摔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被摔得有些散架的竹简,目光里满是怨毒。
正走进来的黑衣男人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响动,猛然一惊,忙立在原地,试探性地问道:“大王?”
“什么人?!”
勾践那怨色未消的眼睛立即转过去,警惕地看向门口那个暧昧不明的身影。
“属下暗行,有一件小事要禀告大王。”
那人声音低低地答道。
这句话是勾践和自己培植的暗中侍卫——眼前的这位黑衣人的一个暗号。
勾践的神色一凛,刚刚那满腔怒火瞬间消散,他神态自若地坐回椅子上,沉声道:“进来。”
黑衣人答了个“是”,转身手脚利索地关紧了殿门,才回头快步走了进来。
勾践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有如利剑一般,对着黑衣人来回扫视,半晌,视线钉在黑衣人空着的双手上,道:“是传话还是信物?”
这个黑衣人是勾践暗中安排,专与瞿落传信的人,可惜这一年以来,黑衣人派上过用场的,只有一次。
那次,也许是正赶上瞿落被封为“施夫人”的时节,她竟然草草地交代了一句“自己已受封”,便再没别的了。
如今再次看到这个身影,竟又是隔了半年。
勾践的目光不禁收缩起来,双手微微地握成拳。
“是一封信。”
黑衣人从袖中掏出那块瞿落交给他的绢帕,上前几步,双手捧至勾践的面前。
那是一块白底绣着缠枝梅花的绢帕,上面有几行勾践熟悉的字迹。
勾践站起身来,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来。
“没有别的了吗?”
他问道,目光却是一直紧盯着那块绢帕。
黑衣人迟疑了半晌,终是低头答道:“没有。”
瞿落给他的珍珠耳坠不知怎么回事,他翻遍了全身上下也未找到,不过想来那也不是什么重要物什,大王定不会察觉。
“好,你出去吧。”
勾践挥了挥手,道。
黑衣人躬身退了出去,又抬头瞥了眼正全心看着那块绢帕的君王,悄无声息地掩上了门,离开了。
勾践只觉心头仿佛有一块巨石压下来。
那绢帕上的字迹虽然不甚工整,然而一笔一划都像是写到了他的心里一般,每读一句,便觉的心上的烦闷与苦痛更加深一分。
那个女子写道:“今虽在吴宫,然心实在大王处,每每吴王欲强逼奴就范,奴宁死不从。”
“每对着吴宫花草,实是思越宫鸟木。恨不能时光倒流,光阴流转,使奴得以与大王停留在相依相伴的那一刻。”
“奴每每对月流泪,想念大王。然痛定思痛,百转心肠,终觉此事乃某奸诈小人一人之祸,若非此小人暗中使计,离间奴与大王,奴与大王定不至于分离至此地步!每思及此,奴更觉痛彻心扉!”
“奴唯有尽奴之所能,替大王打通耳目,今闻得吴王夫差表面荒废朝政,实则暗中养兵整顿内务,万望大王不可听信小人谗言,轻易攻打!”
后面还附了吴国的山川地脉等信息。
可那些已是看不到勾践的眼睛里了,他所闻的,所感的,只有女子那仿佛浸着血与泪的幽幽衷情。
他动轻柔地抚摸着这块帕子,手指掠过“奸诈小人”这几个字时,目光却突地变得狞厉。
范蠡!
他将面前的竹简悉数都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
范蠡站在越王勾践的书房外面已经很久了。
此时已是下朝后将近一个时辰了,刚刚在朝堂上,有官员向大王进言说要加紧着手整顿兵务,不日攻打吴国时,他本想附和,可忽然瞥见大王那变得铁青的脸色,不知是何故,也就没有轻易妄言,只得等到下朝后,独自一人来到大王的书房前,想要单独进言。
可这通报的人已进去了半个时辰了,还是没有信儿传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心内不由得有些焦躁,踌躇了几番,走上前去,对着书房门口把守的侍卫笑道:“麻烦您再向大王通报一声,多谢。”
那侍卫因着范蠡的身份,不敢怠慢,于是低头答了个“是”,便进屋去了,可竟也是一去不返。
范蠡有些站不住了。
昨日他好不容易盼来了瞿落的回函,果然如他猜测的那般,瞿落为了救他的兄长,不得不乖乖听命于自己,日夜监视吴王夫差。而据她所说,夫差也果然耽于美色,昏聩不堪,朝政已是到了极其废弛的地步,此时正是攻打吴国的绝好时机!
可这大王到底是怎么了?
他心下疑惑不安,只得背着手在书房前踱来踱去。
“吱扭”一声,门突然开了,范蠡的视线立刻转了过去!
只见刚刚进去的那个侍从走了出来,然后带上了门,走到范蠡面前,垂首道:“大王说他身体有些不适,还请范大夫回家去吧。”
身体不适?范蠡狐疑地皱起了眉。早间上朝的时候也未看出大王身体有恙……
“大王看医了么?”
他问道。
“看过了,说是日夜操劳导致神思不宁,多休息就好。”
那侍卫一板一眼地答道。
“是么。”
范蠡喃喃道,半晌,才悠悠道了声:“那便好,还请大王千万保重身体。”
说完,他又深深地望了眼书房紧闭的大门,转身疾步离去。
既然大王无暇顾及此事,那他就不得不先暗中为大王筹划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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